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娘的黑皮包

孙虎林 岐山作家 2021-07-31

娘的黑皮包

孙虎林


娘有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,足足用了三十五年。

一九八一年冬天,我因病入住西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。从我查出有病的那天起,娘就没有安生过。从秋天到冬天,从岐山到西安,跑了十几个来回,生生磨破了两双鞋底。皮包就是那年腊月买的。

那个黑色皮包是我二姐夫给娘买的。他花了好几元钱,在东大街一家商场买回这个包,当时,我娘还嫌贵了。二姐夫说娘一个人老出门,这个包皮实,装上东西不容易丢。于是,娘高兴地接过了包,她终于有了一个体面的背包。在我娘的眼里,那年月,只有国家干部才背这样的皮包。


这是怎样的一个包呀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流行款式,简单大方,经济适用。皮包正面印有图案,左上方是“中国民航”四个大字,正中间有一架正在展翅飞翔的飞机,右下方有“北京”二字。那个年代极富政治色彩的流行元素就这样无意之中装扮了我的娘亲。只是我娘那素朴到土气的衣着无形中暴露了农村妇女的身份。但远远看来,我娘右肩挎着黑皮包,还真有点大队妇联主任的派头。娘曾经告诉我,解放初,有个驻队女干部有心提拔她。但娘那时已经有了几个女儿,家庭拖累大,根本没时间出来工作。我清楚,我娘本来就精明能干。一九八五年春天,我陪娘游罢五丈原诸葛亮庙。下塬后,还在高店镇上找过那个女干部,可惜她当天不在单位。

八十年代初,娘才五十出头,好年轻呀。娘背着黑皮包走在西安大街上,跟城里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。一九八二年正月,我术后出院了。那天,二姐夫带着我和四姐,陪娘在解放路饺子馆品尝了鼎鼎大名的饺子。这家饭店当时誉满西北,生意异常火爆,吃饭要排队。餐前,服务员递上一条热毛巾,倒上一碗热面汤,使人顿感舒心温暖。而那皮薄馅厚的精致饺子,更是鲜美可口,令人难忘。吃饺子时,娘一直将皮包放在身边,不时还瞟它几眼,生怕有个闪失。惹得那个小服务员,还多看了我娘几眼。他一定不明白,这皮包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宝贝。

娘很看重这个黑皮包,因为它是我二姐夫买的。一九八九年春天,二姐夫猝然离世,娘倍受打击,伤心欲绝。从此以后,她更离不开这黑皮包了,去啥地方都背着它。

一九八五年夏天,我陪娘去汉中西乡看望外爷外婆时,娘背着它;一九八八年冬天,娘一个人去西乡为外婆奔丧时,背着它;一九九六年、二零一一年、二零一二年,我陪娘去西乡探亲时,娘还背着它;一九九七年八月,我和妻子陪娘前往东南沿海旅游时,娘当然也背着它。于是,上海南京路,苏州寒山寺,南京夫子庙,杭州灵隐寺,宁波火车站,舟山群岛沈家门半升洞码头,普陀山法雨寺,都有幸见证了一位慈祥善良的老太太背着黑色皮包,兴致勃勃游览的温馨场面。从这点说来,这个普普通通的黑色皮包是幸运的,它跟着我娘跑了那么多地方。

当年,我在陕师大上学时,娘背着这黑皮包来看我。包里装着一些零食,我愉快地与同宿舍的哥们分享了。娘还给我买了一件那年月流行的棕色仿皮夹克,看起来帅气极了。可惜有点小,我穿上显短了。好朋友荣社试穿了一下,刚好。娘有点遗憾,我说拿回去给弟弟穿吧。

这毫不起眼的黑皮包就像聚宝盆,里面什么都有。娘把自己常用的东西一直装在里面。针线包、晕车药、降压药等等都在。当然,也有老家房门钥匙。这一串钥匙很难辨认,但娘总有办法。她在每把钥匙上系上了不同颜色的细绳子,这样一找一个准,从来不会出错。还有,每当孙子们来看她时,娘总会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五颜六色的水果糖,令孩子们惊喜不已。

这些年来,娘的黑皮包有了一个很重要的用途,就是用来放各种证件。什么身份证、老年证、医保证、银行卡,足足有十来个。那次,娘坐在小屋床上,又在整理那些宝贝,一边大声感叹:“这社会好啊,每月还给老年人发一二百元。唉,可惜我人老了,活不了几年了。”我凑近娘的右耳大声说道:“娘,你能活九十岁,一百岁,再多领一些高龄补贴。”娘听后,轻轻地叹了一口气,反问我道:“我能活那么长吗?”我没吭声,只是在心中默默祝福娘亲健康长寿。

几十年下来,这黑皮包显然破旧了。边上磨损不堪,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,拉链也不知换了多少回。我们想给娘换个新包,娘却执意不肯。总说包还能用,换什么换。是啊,这些年来,娘背着这黑皮包,还真背出了感情。当然舍不得丢弃它。娘背着它朝山进香赶庙会,娘背着它看闺女,娘背着它住医院。而且,不论是在什么地方,娘总是把它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。大多时候,就放在枕头旁边,娘说这样取东西时方便。

多年来,这件陈旧不堪的黑色皮包与娘须臾不离,几乎成了娘身上一件不可或缺的东西。这黑皮包就是娘的衣服,娘的头巾,娘的帽子。以至于许多人都知道我娘有这么一个早已过时的黑皮包。前几年,娘时常一个人乘坐村村通班车,从凤鸣花园回老家。开车的司机师傅早已认识了我娘,而且对我娘照顾有加。那次,我陪娘坐他开的车回家。车到老家门口时,师傅小心翼翼将车停稳,看着我搀扶老娘下车。他微笑着说道:“我早认出了你娘,她老背着一个黑皮包。”那时,我手里恰好拎着娘的皮包。看来,这黑皮包早已成了我娘的标志。我娘背着它,总是那么引人注目。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恐怕是,这个黑皮包老旧成了文物,老旧成了古董。现今看来,它是那么醒目。

不知为什么,这时,我猛然间想起了二舅的药箱。二零一二年夏天,娘最后一次回西乡高土坝娘家。临走的那天上午,我走进二舅家早已废弃的百年老屋,一眼就看见挂在土墙上的药箱,它是那么寂寞,孤零零的,看着让人难受。由于屋子潮湿,药箱已经霉迹斑斑。那一刻,我心中感慨万千。当年,二舅背着它走遍这条坝子行医治病。如今,他坟头上的松树蔚然成林。可怜的二舅,已经病故整整二十年了。人亡物在,情何以堪。令人痛心的是,如今,我娘也走了,只有她的黑皮包还在。

去年清明节,我们一大家子十来口人陪娘回到老屋。外甥海龙的媳妇听说姥姥背的黑皮包已经三十多年了,惊讶不已。于是,她当即斜挎着黑包,面对后院明媚的春光,笑意盈盈地站着。海龙举起手机,一连给她照了好几张相。

六月二十七日那天午后,娘又要住院了。要锁门时,四姐回头看见娘放在床头的黑皮包,便问娘带不。娘这时已虚弱不堪,有气无力地摇了摇手。就这样,娘平生第一次出门时,将皮包落在了家里。子夜时分,娘就走了。冥冥之中,娘把这护身符一样的黑皮包有意留在床头,这意味着什么?如今想来,我心痛不已。

安葬娘亲后,我将这宝贵的黑皮包放在老家西屋的书柜里。妻问我为啥不把它放进棺材让娘带走,她去哪儿都带着这个包。我说舍不得,留下做个念想吧。

我抚摸着娘的黑皮包,心里伤感不已。包里的东西已经掏得一干二净,我将好好珍藏它们。皮包衬里已沧桑得不成样子,几乎看不出本色。娘在世时,我要给她洗洗皮包。娘不愿意,怕洗坏了。如今,娘走了。我想洗干净后珍藏。四姐却说不要洗了,就这样放着吧。是啊,这几成古董的黑皮包,密密麻麻布满了娘亲的手印、娘亲的指纹,装满了娘亲的气息,散发着娘亲的体温。我们是该原汁原味地保存它,直到永远。

写于2015年7月29日


孙虎林,岐山县凤鸣镇大营社区人。出版有散文集《青春祭》。现为宝鸡某中学教师 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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